作者:曹世功,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研究员、中国亚太学会朝鲜半岛研究会委员
来源:CFIS国际网公众号
导语:韩国对乌克兰事态态度的战略性转变,深层次因素是韩决策当局对国际战略安全形势的基本判断发生了根本变化。韩国认为:在俄乌冲突处理上,只有变模糊政策为清晰政策,才能保全和维护韩国国家利益;未来韩国对外战略也要适应国际安全局势的根本变化进行调整。目前尽管从文在寅讲话和韩国近期外交举措中,还不能做出韩国完全要与“新冷战”合流的结论,但韩国的某些状态,说是部分倒向和附和“新冷战”也不为过。更严重的是,“新冷战”思潮在韩有可能继续蔓延。韩国下届政府如果保守势力上台,形势或变得更加严峻。
俄罗斯对乌克兰采取“特别军事行动”以后,美国领导下的西方联盟立即对俄发起史无前例的严厉制裁,务求遏阻、挫败俄的军事行动,进而实现其绞杀俄的既定战略目标。在开足马力扩大制裁范围、提高制裁力度的同时,美国及西方力求动员更多国家全方位参与制裁,全面收紧对俄“绞索”,驱使盟友、伙伴上场打冲锋遂成为主要一招。在美国看来,韩国作为盟友,理所应当做到“无须扬鞭自奋蹄”,然而,韩国也有自己的苦衷和利益,初期一度表现犹豫,行动迟缓。韩国试图追求既不得罪美国、又能最大限度维护自身利益的结果,这无疑是一个高难度的挑战。从煞费苦心和闪展腾挪中,可以窥见韩国外交的艰难。
俄对乌军事行动初期,韩国敏锐看到事态的严重性和敏感性,一方面表明反对立场,但同时也保持谨慎,避免盲目深度介入。2月23日,韩国外交部官员在回答“韩国是否会进行单独制裁”提问时表示,“从现实看比较困难”。有报道说,文在寅指出,乌克兰局势“不能影响半岛和平进程”。24日,青瓦台首秘朴贤洙传达文在寅总统的正式表态,文对俄进攻乌克兰“表示遗憾”,他强调韩作为“国际社会负责任一员”,支持“通过经济制裁等方式,遏制武力进攻并和平解决问题”,表示韩国“将参与”制裁。但这一表态是原则性的,并未明确提出所要采取的具体措施。值得注意的是,当日韩国外交部仍然否认“考虑对俄单独制裁”,“不搞单独制裁”似乎成为韩国制裁行动的一条“线”。另据报道披露,乌克兰事态爆发初期,韩国企划财政部、产业资源部等职能部门重点研究的不是实行制裁,而是如何采取对策减少制裁对韩国经济的不利冲击。韩国对乌克兰事态表现“谨慎”事出有因,可以理解。经济实利的考虑当然是一个原因。俄罗斯是韩国第12大贸易伙伴和第9大进口对象国,2021年韩自俄进口额达173.5亿美元,其中炼油、石化业原料石脑油进口43.8亿美元,占韩国石脑油进口的23.4%。韩国现代起亚汽车在俄罗斯工厂年产汽车23万辆,在韩对俄出口中占比40.6%。韩国造船、航空业同俄方也有密切合作关系。显然,对俄制裁破坏韩俄经贸合作势必给韩造成可观的经济损失。维系韩俄政治外交关系也是韩国的重要考虑。俄罗斯作为安理会五常和朝核六方会谈成员国,对半岛问题具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力,韩俄关系恶化将不可避免地对半岛无核化及韩国推进和平进程构想产生不利影响。从长远看,俄罗斯在韩国实现半岛和解、合作、发展蓝图中占据重要位置,其中连接俄边境城市哈桑、朝鲜清津港和韩国南部城市釜山的“罗津哈桑物流项目”,连接纵贯半岛和横贯西伯利亚铁路的“跨半岛运输走廊”计划,以及俄罗斯经过朝鲜通往韩国的输油管道项目,如果离开俄罗斯的合作只能是一个梦想。历史经验也给韩国走“两全之路”提供了某种启发和自信。2014年,俄罗斯闪电突袭、收复克里米亚事件,以及当年马航客机在乌克兰空域遭遇导弹袭击事件发生后,美国都要求韩国共同参加对俄制裁,但韩国权衡利弊,没有按照美国要求采取制裁行动,从而避免了外交、经济损失,韩美同盟最终也没受到损伤。
但是,历史经验可以借鉴,历史进程不可能复制。当今国际局势剧变,此次俄罗斯对乌军事行动同8年前收复、合并克里米亚已难同日而语;特别是如今美国的态度已经变得歇斯底里。如果说当年韩国不听从美国对俄制裁指令尚能过关,那么,今天已经很难如法炮制了。这是因为,美国把俄罗斯对乌军事行动视为对美国主导下的国际秩序的重大挑战,非但无可忍受,而且要创造和抓住机会,纠合西方及所有盟友,通过发起全方位制裁和动员一切可能手段,封堵、打击和彻底削弱俄罗斯,借以巩固美的霸权地位,实现其全球战略目标。为此,美国需要盟友全员参与、全力以赴,形象地说就是“一个不能少,个个都要硬”,在这种情况下,韩国不可能置身事外,美国也不容许它“便宜行事”。形势比人强。看到在美国煽惑、鼓动下,北约和欧盟空前一致地集结于反俄大旗之下;联合国大会以压倒票数通过谴责俄罗斯的决议,韩国不能不意识到脑筋该转弯了。美国的淫威还在,不听美国言,吃亏在眼前。果不其然,美国立即给韩国颜色看。2月24日,美启动了“外国直接产品规则(FDPR)”,对7个领域、57个下游技术项目对俄出口实行管制,有关项目对俄出口必须经过美国商务部同意。由于欧盟27国以及英、澳、加、日等32国属于决定对俄单独制裁国家,美国宣布对其实行“豁免”,其对俄出口经本国政府审查批准即可。因拒绝单独制裁,韩国被排除在“豁免”名单之外,如果对俄出口必须经美国商务部同意,不但严重耗时影响效率,而且歧视性十分强烈。由于难以抵挡美国压力,担心同盟削弱、害怕外交孤立和忧虑经济受损,再加上国内临近大选,保守势力拿对俄制裁行动迟缓大做文章,攻击文在寅政府“显示亲俄倾向”“误读国际社会反俄行动包含的本质”“毁损韩国必须坚持的价值和原则”等,大选政局也成重要考量。在各种因素综合作用下,韩国只好做出“识时务”的选择,决定与美国采取一致步调。俄乌冲突爆发第五天即2月28日,韩国宣布禁止战略物资对俄出口,并对非战略物资出口按照“FDPR”规则实行管制。紧接着3月1日,韩政府宣布履行美国将俄罗斯部分银行排除国际金融交易系统(SWIFT),采取停止7家主要俄罗斯银行及子公司的金融交易,中止对俄罗斯国债投资。同时宣布给乌克兰“人道援助”和“提供非致命性军事装备”。3月4日,又追加俄罗斯国防部等49个出口管制实体。到这时,韩国当初的“谨慎”和“保留”已经无影无踪。为了打消美国疑虑,增强韩美信任,避免利益受损,韩国实际上走得更快也更远。有韩国媒体指出,与日本相比,韩国对俄制裁对象范围更为广泛;韩国宣布对俄金融制裁也比欧盟抢先一步;从出口管制、金融制裁情况看,韩国实际上已经对俄实行了当初它排斥过的“单独制裁”。韩国转变之快,不能不令人瞠目,韩国的艰难处境可见一斑。
韩国从机巧变身中立竿见影地取得了实惠。韩国在同美国对俄立场保持一致的同时,马上与美就对俄出口“FDPR”规则的“豁免”问题展开磋商,由于韩方的自我修正达到美国要求,美方很快将韩国纳入“FDPR”规则“豁免名单”,韩国舒了一口气。
以上主要从对外关系、韩美同盟、经济利益、国内政局等角度,剖析了韩国对俄制裁态度转变的原因,不能说不合实际和没有道理,但是,韩国此次对乌克兰事态态度转变速度之快、幅度之大实属空前,这种战略性的转变,如果背后没有更深层次的因素起作用,是不可能的。深入探究可以发现,这一深层次因素就是韩国决策当局对国际战略安全形势的基本判断发生了根本变化。这一变化酝酿已久,在乌克兰事态催化作用下,新的战略判断随之产生。依据这一判断,韩国得出的结论是:在俄乌冲突事态处理上,只有变模糊政策为清晰政策,才能保全和维护韩国国家战略安全利益;未来韩国对外战略也要适应国际安全局势的根本变化进行调整。3月3日,文在寅主持召开有关部门部长参加的国家安全保障会议(NSC)扩大会议,展望“2021年至2030年安全威胁”并提出对策方案,以利下届政府能够“机敏应对”急剧变化的国际安保环境。据披露,这次会议在7个月之前即着手筹备,乌克兰事态使“制定战略应对计划”的重要性、紧迫性陡然上升。这次会议的具体内容未对外公开,媒体报道因选择性很强而难窥全豹,我们只能根据有限的材料进行分析。文在寅总统讲话透出了对国际安全形势的基本观察。他指出,当前,传统安全危机与人工智能、传染病流行等新安全危机并存,国际安保状况出现复合型特征;各国为主导供应链展开激烈竞争,并且扩展到保持和抢占新技术优势的竞争;“民主倒退”和“民粹主义”成为新的威胁因素。他特别强调,民主、人权等价值和价值体系出现问题;国家之间的集团化趋向在发展,出现了“新冷战”状态,这种状况在乌克兰事态中进一步扩大。在这里,“新冷战”和“集团化”两个词需要加上强调符号,因为它是显示韩国国际局势判断的关键词。类似的表述还出现在文在寅总统3月1日所作“3.1运动”纪念讲话中。他说,当前,以力量占据霸权的本国中心主义已经抬头,“新冷战”的忧虑正在增长。上述讲话显示,国际局势可能走向“新冷战”体制,似已成为韩国的基本判断。韩国认为,乌克兰事态显示,美国及西方同俄罗斯及中国的矛盾、斗争已经上升到“新冷战”的程度,并且出现了“固定化趋势”,在这种情况下,韩国同时交好双方的战略日益困难。韩国国立外交院(相当于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教授金汉权认为,“以战略模糊维护韩国国家利益的时期已成过去”,韩国应该采取的战略是“区分具体事项,按照韩国的价值、认同及国家利益予以应对”。金教授是一位研究态度比较客观、严谨的学者,但他的否定“战略模糊”政策的表述,也是保守派学者口中的流行语。韩国在对俄制裁问题上由“模糊政策”和左右逢源,转向“清晰政策”和对美“一边倒”,从学术界的变化中可以得到比较合理的解释。冷战的基本特征是意识形态和阵营对立,在冷战体制下,韩国只有坚定立足于美国和西方营垒,对外政策唯美国马首是瞻,才可能有机会分一杯羹;如有二心,即会被视为异端和叛逆,横遭打压、凌辱甚至沦于无立锥之地。“新冷战”如果成为现实,即使冷战时期的情景不会完全再现,韩国“自主性”的头角也将被迫收缩。韩国面临道路选择的严峻课题,需要对一系列重大战略问题做出回答。“新冷战”是否已成为国际局势不可改变的大趋势?真正符合韩国国家利益的政策选择究竟是什么?韩国是站在反对“新冷战”一边,还是与“新冷战”势力合流?韩国能否探索出一条能够高扬“自主”精神的“韩国式”道路?从文在寅讲话和韩国近期外交举措中,目前还不能做出韩国完全要与“新冷战”合流的结论,但作为个案处理,在乌克兰事态一类重大国际问题的处置上,韩国显然态度已由举旗不定,转变为坚定站在美国、西方一边。这种状态,如果说是部分倒向和附和“新冷战”也并不为过。严重的问题是,“新冷战”思潮在韩国有可能继续蔓延。韩国下届政府如果保守势力上台,形势可能变得更加严峻。为实现“政权更迭”,韩国保守势力猛攻文在寅政府外交安保政策的“失败”,为上台后推行强硬政策铺路。尹锡悦及其政策参谋们秉持保守阵营传统思路,以“亲朝亲中”“过分屈从”等罪名极力进行抹黑,集中攻击在大国之间“不选边”的“均衡外交”“模糊战略”,声讨文政府的外交安保政策“动摇削弱韩美同盟”“损害国家安全利益”,主张构建更广更深更强的“综合性韩美战略同盟”,宣称要彻底摈弃“模糊战略”“站在美国一边”,提出对朝“提升先制打击能力”“强化核保护伞体系以及“追加部署萨德”“加入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对话机制(QUAD)”等一系列极端危险的政策主张,所有这些都同美国及西方势力推动的“新冷战”暗流不谋而合。如果韩国保守势力这些主张得逞,半岛必然重现紧张对立并可能进一步升级,不但实现半岛无核化、构建持久和平机制更加渺茫,甚至连和平稳定发展环境的起码条件都会悉遭破坏。对此有关各国及国际社会必须高度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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